by李那韶
約莫是2003年的某一天,陽明山下仰德大道旁一間兩坪大且昏暗髒亂的和室裡,一台佈滿歲月斑駁痕跡與塵埃的銀色CD音響正在運轉。自靜寂的空氣邊緣劃破一段木吉他C和弦的清脆琶音,CD中的男人接著從喉嚨深處唱出一句「首が枯れ/うなだれた会話(頭顱枯委/垂頭喪氣的對話)」,然後伴隨著因打弦而響亮的吉他刷弦行進,F、C、F、C、G、F……,男人爽朗地唱著,一把吉他固執地一調到底,嗓音時而激狂作嘔地穿透神經質的旋律聲線,增幅逼現歌詞內所含藏的情感。曲名是〈武装に足る言葉などないのだ〉,唱歌男人的名字是過去的友川かずき,如今的友川カズキ。
法國思想家巴岱伊(Georges Bataille)曾經形容科耶夫所講授之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課程給他思想上的強烈衝擊:「……科耶夫的課程將我折斷、壓碎、殺死了不知多少次。」這話說得或許誇張過分了點,但若要形容友川的歌聲對那時候的我所造成的影響和內心共鳴,其實相去不遠。儘管幾乎說不上聽得懂歌詞完整的意義,只能笨拙地捕捉隻字片語喚起的意象,單憑友川像是要竭盡全身力量所投放出的那強烈而深刻的誇飾情緒,無論自彈自唱還是樂隊編制,我總以為在每一首歌,在每一篇以詩的姿態成形的歌詞之間,確切體會到其中某種根本且莫可名狀的人性、魂魄的絕叫、血與骨喀拉喀拉的撞擊音響。誰知道如果當初年少的及位典司(友川本名)不曾讀過詩人中原中也的〈骨〉,打從心底受到震撼,是否還會身懷浸透酒精的詩狂之心,蛻變成現在同樣震撼吾人內心情感、那個酷愛競輪的民謠歌人?
友川的詩與歌常是「重」的。這個「重」的意義是指在歌詞意象之運用和人與器樂之聲音表現兩方面而言,友川就像作家賽琳(L.-F. Céline),用一種直接且過度的方式引發或者激勵聽者相應的情緒和感受,並且從所生活經歷的濁世和所遇見的眾生眾相中淬取純粹人魂之美。那時候的我也曾經看得很遠,在追求徹底燃燒青春的純粹理想死亡之中過著實際上不徹底的音樂沉溺生活。與友川之聲相遇後,那張《夢は日々元気に死んでゆく》(夢在每一天都精神飽滿地死去)始終成為自己人生的座右銘之一。記憶所及,還沒有多少歌手能像友川把那種絕望破滅的心情以十足甚至破格的積極人生態度,透過歌與吉他傳達出來,我相信那是根源於生活中打滾的肉體與魂魄的聲響,沒有粉飾的美化,坦白得殘酷且暴力。
有幸今年四月我們能夠在台灣親耳聽到友川本人的歌唱,音樂究竟是否能超克語言的隔閡,如同友川以英文歌唱所認為的,意思不懂沒關係,聲音好聽入耳才重要,就請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