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5日 星期日

[文]天穴の風_私に私が殺される

from:天穴の風 170/
翻譯:鱸魚

「我被我所殺」

差點掉了命。

不知從去年什麼時候開始就充滿了這種預感,幾次想寫下來,但每天每天只要一朝著桌上的畫紙傾身作畫,額葉附近就突然酸軟,胸口感到一陣冷風灌入。

一瞬間意識彷彿要遠去,便趕緊把窗戶徹底打開,看向那個宛如初見的外頭。眼前的景色無異於平常,但看著的我──該說已經是別人了呢、還是一副已遭他人佔領的肉體呢──連僅有的實存感都不剩。

開始卯起來畫畫是五年前的事,其契機至今已經寫過多次故略過不提,總之大約是當初有幾次著了魔般畫完後,稱為「空洞洞的身體」那樣相當舒服、像喝了啤酒後以全身品味的那樣的感覺,那是從電視畫面也好、別人的話語也好,至今都尚未體驗過,新新鮮鮮用勁瑟的速度襲來的東西。

開始畫畫後,至今從沒在意過的東西都到眼前來了。

例如酒館天花板的煤、來訪友人坐下後打招呼時的目光,如此這般,阿...繪畫就是這樣的過程哪,我感覺到了小巧的喜悅。

這幾天才剛結束東京的個展,而自後半開始我就覺得要發狂了。

自己一個人的話寂寂寥寥,正合適讓什麼傢伙過來嘿唷一下輕巧地取走我的命,所以我讓具有母性的男女一直陪著我到早上。

然而,最後一天,那還是完全到來了。

那天會場也從白天開始就聚了很多人,因為畫廊裡要辦閉幕宴會,我一滴酒也沒沾。

如果是平常,就算再累,啤酒之類的還是喝得了,但今天,我莫名地明白,那怕一瞬間也好,要是分了心,表現出喜怒哀樂的話,我咻地就會被取走然後發狂,所以我一直保持著自己。

好幾次去廁所,窺視映在鏡子上的自己,但在那裡的完全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別的誰的眼睛。

因為害怕,我讓僧侶歌人的福島泰樹先生、國立癌症中心的女醫小林友美子小姐、總是一起去神樂阪的『哞─吉』(もきち)喝酒的安部俊彥先生,一直在一旁陪著我。

他們之中要是有誰去了廁所、或從我身上分心的話,我就突然不安起來,會有什麼東西前來潛進我之中。

又,回想起來,自去年開始便發生許多奇妙的事,但回想只限於回想,要是死了的話鐵定以心臟麻痺或什麼東西就收拾了。

去年年終在宇都宮的個展也寂寞得要死掉了,特地打電話到秋田,請充滿母性的友人後藤進從勤務中特地趕到宇都宮來,才終於平安無事。

閉幕宴會的中間,身體這裡那裏突然感到疼痛,整個人朝地板倒了下去。五、六個人過來替我按摩身體。

意識在此與彼之間反覆,終於,在最後,感到一切都變得寂靜無聲。

那個晚上結局,幫了我個展很多忙的青年岡本君和伊藤君,陪伴著我一起坐計程車回家,直到我睡著為止都摸摩著我的身體。

翌朝,一睜開眼,似乎有什麼怪異。好像被什麼附著了身。

咄嗟間,感到「是那尊地藏菩薩。」

那是在這次個展掛出的畫。

在川崎的公寓附近,有尊從以前就很在意的地藏菩薩,我在祂面前攤開繪畫用紙打了稿、照了相後,回房間完成了這幅畫。

從棉被裡伸出手拿了話筒給福島先生掛了電話,「事情變得奇怪,大概是因為畫了那尊地藏的關係,我覺得我的靈魂要被取走了」一說完福島先生馬上回,「好,馬上過來吧。照片也在那邊的話也一起帶過來。」所以我馬上去了位在上野下谷的福島先生的法昌寺,而他早已身著正裝在那裡等我。

我斷續地交代了自去年開始的奇妙事件、從口袋拿出了地藏菩薩的寫真,說明「就是這個」,遞出後,以手支著額頭。福島先生說「友川就是這個喔」的當兒,我感到身體彷彿要被輕巧地抽走,便死命地巴上榻榻米,不行啊會被殺掉,又潛進桌子下。福島先生用宏亮的聲音說「友川你還好嗎,振作一點馬上過來本堂」,引導我到玄關旁的本堂。

還不能死。

還欠著錢、又有小孩。

還有五月要和中上健次兩個人一起去白沙瓦的約定,也確認要在秋田的魁新聞寫連載了。

畫也賣出了迄今的最高價,接下來才終於要開始了呢。

我通向本尊面前的壇上,在那屈膝坐下合上雙掌。

在祂膝前,雖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那裏有著插著線香的小盒子,大約同視線高度的櫃子上擺著被視為不祥的因緣的「地藏菩薩」的寫真。

在我後方坐著福島先生,終於,大鼓靜靜地被打響,頌起南無妙法蓮華經。

我的身體一逕走起惡寒,每每我都向「地藏菩薩」低語「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

從去年夏天開始,一窩在房裡畫畫,神經會變得緊張不安起來,這種時候我會馬上放下畫筆,喃喃說著「散步散步」邊出到戶外,漫無目的單純為走而走地走上好幾小時。

這樣走著走著之間空腹感之類的生理現象終於湧向身體,因過度描繪眼前畫面而招致的異界胞膜才倏地消失、回復了生氣。散步如此結束。

這樣散著步之間不知不覺也有了幾個路線,其中離川崎車站的西出口不遠處有個叫「南河原銀座」的地方,在整個商店街裡唯獨那邊像缺了牙般的有一塊空地,「地藏菩薩」就在那裏。

雖然古舊,但總是有鮮花供奉著;粗糙歸粗糙但木造結構好好地將之圍了起來,上頭蓋著鐵皮屋頂。

無意識地眼睛總看向那裡,終於變成停留下來,這下有意識地合了掌後才通過,不知不覺中「地藏菩薩」已經變成我的目的地,「哬阿總有一天要畫下祂!」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實際決定動手是在一月銀座個展期間,喝到早上回家,小睡片刻起床後的日間,趕忙帶上繪畫用紙、墨水和相機去到祂的面前,在地面攤開繪畫用紙馬上畫起來時,對面肉攤一位身著白衣、腳穿長靴,年紀初老的人,小跑步地接近,突然問我「您認識祂嗎?」最初我搞不懂他的話,抬頭回應「 咦,您是指什麼意思呢?」「事實上二十年前左右,這裡發生了火災,有六個人燒死了唷」被這麼說我一下受了驚嚇,但已經開始畫了,說是好色本性全出也行,怎樣都無法放棄。

畫了素描、拍了照片,軟片交給了相機店,次日,用淡綠顏料和松節油把畫完成了。

以「天的六人」為標題馬上掛到畫廊裡,獲得了一些評判,心裡覺得比較好了,其中也有些評判,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卻表示總覺得其中好像有靈而感到恐怖。
在那前不久,我崇拜的小說家中上健次初次來到我的個展。提著一升「高清水」,咚地來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遐思裡看向他方所以沒有注意到,而當時幫了我很多忙的弘前出身懷有作家志願的秋穗一義君突然脫口「哇是中上先生!」,我一看向入口處,是中上健次。

秋穗也是中上的粉絲,作品幾乎都讀過了。

「呀!」我起身迎向他。「我來啦,先前你在酒吧說不來的話就要打死我哪。」中上走了過來。

他在看我的畫的時候我大概已經醉了,本來就宿醉的身體繼續不斷流進啤酒。

坐下後尋常喝了啤酒乾完杯後,中上說「友川、喝酒唷,多虧有啤酒才不無聊。」

邊喝著酒我問中上「如何呢?」,尋求他對畫的感想,他干掉一杯後說:「受到衝擊了呢,我在寫「岬」的時候感到被什麼噹啷擊中,友川也抓到那個東西了呢,我從以前就覺得你這傢伙有些什麼東西,原來就是這個。」

現在回首那時候抓到的是什麼的話,無法成佛的死靈是我連想都不願意的憾恨之事。「我們去白沙瓦吧!很棒的地方喔,說起來失禮,但想在那裏玩弄你的才能看看。」五小時間觥籌交錯。「正合我意,但我才是玩弄你的才能的那方。」我回答中上先生。事實上,連這在內都是相當開心的。

之前在某個文藝誌上,中上和村上龍對談,他說白沙瓦是全世界他最喜歡的地方。

那時候已經可說是我的腦袋被「地藏菩薩」弄得一團混亂的時候,因為連自己都注意到自己正處在奇妙的狀態裡,所以也是覺得自己不藉著什麼改變的話不行的時候。

「那麼,我們一起請託三次。」福島先生說。我一下回過神來,像要追上福島先生的聲音一樣,使盡全身氣力地唱南無妙法蓮華經。

過了多久了呢。

福島先生的經文相當淒絕。

死靈受自身導引、安慰、哀愁、勸說,復又格鬥,彷彿一步也不會退讓。

並不是因為受其解救我才這麼說,但至今為止我曾在各種場合聽到各樣的出家人誦經,這次的卻是最深涵心念而逼真的誦經。

「非常感謝!」我站起身,本堂和平常一樣充滿一片靜謐,彷彿從來無事。

我也感到一切像假的一樣,身心都煥然一新,就像剛洗完桑拿浴出來後那種奇妙而明朗的疲勞感,正是像被狐狸之類的存在迷惑了那樣的體質。

正像個玩笑,我是誰?這裡是哪?我很想發出聲音或跳一跳,真不可思議。

福島先生說:「喂友川,已經沒事了,我好好地讓祂們成佛了,倒是今天toshi(鼓手石塚俊明)的團在涉谷有演出,去嗎?」我已經完全沒事了,所以就一起去了。

去聽演出這樣理所當然的現實況味,不知怎麼地讓我非常感謝,對於將我過半以上都渡到彼岸去的意識給帶了回來的福島先生,我很感謝。

福島先生換衣服的時候,我在別的房間喝茶,福島夫人過來問我:「友川先生,辛苦你了哪,身體還好嗎?」「托您的福,現在非常地好。」我答。夫人說:「其實,因為是現在我才告訴您,個展的時候您曾來住過一次對嗎,隔天早上友川先生的臉還是眼睛呢,不知道是哪裡跟平常的友川先生看起來不一樣,所以我也和上人提過。」使我嚇了一跳。

夫人確實也是來自沼津地方的寺廟,對這方面的事相當敏感,被什麼給附身之類的在鄉下地方並不是什麼稀奇故事,我雖然還不知道,但夫人已經察覺到我的異樣了。

失魂落魄,或許是這樣的狀態也不一定。

一到外頭,在迄今以來一直習以為常的下谷的黃昏中,或許是心境的變化,連來往的喧囂都令人感到懷念。

「好啊,充滿活力地踏著輕盈步伐去吧!」如同福島先生的邀約,我們進了眼前的壽司店,就像不管何時都是如此一樣,馬上叫了啤酒。

雖然也不是完全不恐懼了,但一起喝酒的人正喝著酒所以我也安心地一飲而盡,因為美味還是什麼原因呢,就像重勞動後那樣啤酒順順地進了體內。

終於放鬆起來,阿真的已經完全恢復了。一這麼想,肚子就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我把眼前的壽司一個接一個無差別地放進嘴裡。

這麼說來個展期間都一天一餐,和沒完沒了地喝著酒。

白天進到畫廊,從最初開始就沒有想要吃點什麼的心情,馬上就變得想要喝酒。白天回家後潛進棉被裡睡覺、到睜開眼後去畫廊的短短時間裡,因為覺得得先吃點什麼才行,所以即使沒有食欲,也硬是吃了東西。就這樣沒辦法地演變成輕率的一餐了。

身旁的福島先生似乎很驚訝,說:「我第一次看到友川你吃得這麼多呢。」

平常去喝酒的時候我幾乎沒什麼在吃東西,多次和我一起旅行的福島先生相當清楚。

我想起之前和秋田的詩人鮎川のぼる一起去吃吉野家,在我點大碗牛丼時他也說了一樣的話。

我本性就是愛講話的人,所以不知不覺變成這樣了吧。

邊吃邊喝這點程度我要是努力也辦得到,但邊吃邊喝邊講話再怎麼努力果然還是不可能。

toshi的演出還是一樣好。

這個激進的男人的存在在這十年間對我而言有很重的份量。

每次和這個男人見面,我為什麼貧乏呢、我為什麼是這樣的呢,有了這些體會,而一直激勵著我。

酒和音樂都一起囫圇吸收,身體像春天那樣蠢蠢欲動。

熟悉和初見的臉混在一起參加閉幕宴會,我的身體和我自己對於一切都覺得很好。

那時候不知為何,在心中突然地「對了我的狀態也變得這樣好了,明天去給「地藏菩薩」上香、供奉清水吧」有了這樣奇妙的念頭。

已逝的taco八郎、祖父和弟弟覚至今都出現在我的畫裡過,無論充分與否,都是好好地告別過後大家一起送行的,靈魂應能平安成佛。簡而言之,在「地藏菩薩」所在的位置燒死的六個人之中,一定是有誰在死時沒有莊重地被對待,尚未能成佛,只有靈魂在飄盪,尋求著誰的身體,而侵入了身心疲勞的我。

我在當時不明所以,或者也不是在一個能夠思考的狀態裡,單純只是害怕著發狂和死亡,只是同字面一樣雙手合十祈禱著那異波能維持著其最小限度並從我身上離開。如今,參考著福島先生或有相同經驗者的話,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無法成佛的靈魂和我不濟的身體或說是精神狀態都在福島先生的佛寺一起被祓除了,完全好了起來。對於隨隨便便地畫下「地藏菩薩」,並將之在個展展出販售,我多少也有些罪咎感,線香和清水這點程度的供奉不做的話說不過去。當時相當自然地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事實上我知道這麼做會被福島先生斥責,「暫時不能過去喔」,直到身體康復為止都不要靠近「地藏菩薩」那裏,祓除後不論白天、晚上、演出或閉幕宴會,福島先生都這麼忠告我,但該說是傷疤好了就忘了痛嗎,儘管曾遇上死劫,我並沒得到教訓。

隔天,為了確保所以已請託對畫也進行祓除,在要去畫廊取下畫帶到佛寺前,我先為「地藏菩薩」準備了線香,並在茶杯裡注入清水。

一樣還是供奉著鮮花,那是我至今已看過不下百次的,同一尊「地藏菩薩」,但卻有哪裡感覺不一樣。

是飄逸著靈氣嗎,我無法好好用言語表現出來,就像我受其支配,是對魔物宣示絕對服從的手下。瞬間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不認真的話不行,一從正面看到祂的臉時,感到自站立著的身體內部彷彿大大地招了不知名的一擊而暈眩,無法好好站著只能屈下身體。

又被附身了,我想。

我在附近柏青哥店的椅子上坐下,在一顆也沒打的買來的鋼珠前休息了一下,然後在車站的長椅上休息,好死歹活地去到畫廊拿了畫,在地下鐵裡朝福島先生的佛寺所在的下谷前進。

搭計程車的話也很近,但第一次搭計程車去時,那台車魯莽地朝一些旁門左道的路使勁催去,不知道在第幾個轉彎的時候,緊急煞車停住。

我搭的車要右轉時,從左邊有車直衝過來,停在後部座席的我的旁邊。

因為我搭的車也沒確認一下路況就急速轉彎,對方駕駛帶著暴怒的表情下車,大發雷霆。

計程車司機一逕地道歉,我看著那個背影,想:都是我的所作所為。

在那之前的好幾天,我只要一搭計程車必然是這種幾乎發生意外的情況,其實在我真正察覺有點問題的個展終日,岡本君和伊藤君陪著我回家的時候也是,我坐在前座司機的隔壁,突然,計程車正前方跑出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

當時的我,把那看做我自身,心裡驚愕地暫停了呼吸。

此前的幾分鐘裡,我也感到腦袋奇怪,同時一下子想到計程車內的誰是誰呢,阿司機現在被我奇怪的氣氛侵入了哪,一這樣想,司機便無言地把自己右邊的窗戶開到最低讓外頭的風灌進來,使我相當驚訝,然後馬上就發生了那件事。

現在想想,密室這類會壓迫腦袋的狀況是不行的,地下鐵也是不行。

到下谷為止我一直站著讀自己的書。或許會被笑也不一定,但要是保持那個樣子那個狀態地前進,記憶喪失之類的是很容易的。我想我有好好惦念著自己的程度或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那是要緊抓住救命稻草的心境。

抵達下谷門一開,我被上車乘客驚呼的「啊!」所驚嚇。

站著看書之間不知何時,我已不知不覺屈下身來,要上車的人被腳邊的我的臉所驚嚇。

好不容易地出到月台,卻又在閘門口前找不到車票。

一步一步默默走著時被什麼人所撞而丟失的呢,或是在東銀座過了票後隨即就在無意識中丟棄了呢。

說到無意識,這樣的事發生過多次。

曾經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注意到的時候已不知在何時走上車道,慌慌張張地又跑回人行道;也曾把好幾個空啤酒瓶冰進畫廊的冰箱。

總之察覺了怪異後,只要疲勞一稍稍加重,便自然而然一下浮上了「是誰都好總之得殺掉一個人」這樣可怕的想法。

不顧當時我毫無思考後續事項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要是連那都弄明白的話就不妙了。

事後我想起深川過路魔殺人事件的犯人川俣軍司被逮捕時,曾說過他腦中突然跑過一陣電流,感到不殺了誰不行,而起了一股寒顫。

我在那怪異之間,和人打了四次架,現在將之詳細寫出來實在太難堪了故請讓我簡略其內容,其中一次是和平常一樣同來畫廊的客人續了幾攤酒,因為和中上健次有約半夜兩點要在某間店見面,想一個人赴約,故而先道別後,由於還有點時間,就去了常去的位在新宿黃金街演員外波山文明氏經營的「クラクラ」。在吧台喝了幾杯酒後,打算要走而準備從二樓下樓時發生的。

到剛剛為止一直在旁邊靜靜地喝著酒的青年突然叫住我:「友川先生,雖然至今一直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但我知道你是誰喔。」

要是平常,我大概會說:「阿、那麼哪天再見吧!」,但那時候我怎麼地就是對「裝作不認識」這用詞無法忍受,又走上二樓、胡亂地使用了暴力。

幸好當時外波先生越過吧台來阻止我,使我和青年都得救了。

不,不管青年的狀況怎樣,誰的眼睛都看得出來,再沒有比飛來橫禍更令人困擾的了。是我在瞬間從朝向破綻的流向被救了出來。

總而言之,第二次的祓除也平安結束了,我把畫暫時放在寺廟。那一天,因為立松和平先生的友人─拼貼藝術作家丑久保健一先生─在銀座開設個展,我和福島先生便一起去了銀座。

因為搭計程車很危險所以搭了地下鐵,乘車券則請福島先生幫我收著,總歸去了畫廊,但在那裡時,我又把注入杯子裡的酒,灑到了鋪在地板上的珍貴拼貼作品上。

「沒關係、沒關係。我常常會躺在這上頭,也會好幾個人一起坐在上面辦酒席呢。」丑久保先生這麼跟我說。但畫廊老闆當然著實地大罵了我一頓,我單獨走到畫廊外去了。

沒多久後福島先生從畫廊出來,便一起進了附近的蕎麥麵店。點了啤酒後,又感到有什麼不對勁。

第一次接受祓除後,那樣地神清氣爽,就算到早上也能美美味味地喝酒,而現在不管啤酒或什麼我卻連一點喝的心情都沒有。


對了、不知道小林小姐在做什麼。於是我馬上給就在附近的癌症中心掛了電話。小林小姐說:「我從午後以來一直在想友川先生的事,三點那時候身體突然不知怎地一震,就變得連五十幾乘上三十幾是多少都算不出來,我想『阿阿,友川先生現在正在福島先生的寺廟進行祓除吧。』」

三點是我帶著線香和水到「地藏菩薩」那裏去,並且再次被附身的時刻,而那乘法算術是出於偶然也好,卻差不多是我的畫的尺寸。

我再次陷入恐慌,將這件事告訴福島先生,福島先生說:「這樣啊,靈也有徘徊在周圍的狀況喔。」接著說:「友川,總之你先回家吧,而且直到健康起來為止,都不要去川崎比較好喔。」

於是我決定回去,一打電話回家後,才發現家裡情況也很嚴重。

次子好像從黃昏開始,就說耳朵很痛而哭個不停的樣子。

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但那孩子是個成熟乖巧而堅強,很少有事會使他哭泣的孩子。

從電話裡傳來那孩子的那孩子的慘叫。

一陣令人爬起雞皮疙瘩的不祥感迎向我,我感到有什麼正猛然地朝終焉狂奔而去。草草地道別過福島先生後,我趕去地下鐵。

只要乘丸之內線到荻漥,然後再轉乘中央線,在三鶯下車就行了。

但是到月台時,我卻是在日比谷線的月台上。

手指著丸之內線的方向,嘴裡邊複述著「丸之內線、丸之內線」邊走的,注意到時卻又在日比谷線的月台了。

日比谷線,聯繫著川崎的方向。

即使如此,在第三次終於還是費盡辦法地搭上丸之內線了。

計程車如此,地下鐵的月台說來也是一樣,是所謂水泥的密室。自上有壓迫腦袋的感覺。

車總之是搭上了,但腦袋裡有什麼無法就這樣一路保持著到荻漥去。不到地面上不行,我想。我在新宿下了車,千辛萬苦,感到從在恍惚中不斷持續跌墜的奈落的中途脫離,鬆了口氣,而得以轉乘往三鶯方向的中央線。

我想以現在的狀態,在三鶯轉乘巴士比較好。但現在是緊急時刻,並且距離也沒有那麼遠,所以搭了計程車。

唰地開了窗,我探出半張臉,坐在後部座席上。

「我不太舒服。」司機反對我將車窗搖下。那個初老的司機的所謂神經,又有哪偏離了常軌,以尖銳的口吻喋喋不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數落著。

要是平常,即使如此我也能想辦法將之作為一種情況地先渡過吧,為什麼要費盡千辛萬苦地把持住這翩翩薄紙一般的身體呢,因為就算想哭卻連哭的力氣都不剩了。

「不快點到就完蛋了。」這麼想的瞬間,在工事交通管制中的單向通行道上緩慢前進的計程車突然停住,揮著旗的人和司機激烈對峙爭執。

一朝前後探看,對面已有好幾台排成隊伍的車,而我們後頭則沒半台車跟著;更雪上加霜的是,我們才剛進入單向通行道,而對方已經前進了好大半路了。

司機主張是因為對方揮著「OK」的旗子我們才進來的,但即使如此,考慮在這裡的我們整體的能量,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倒退向對方示意,不就是個可以輕鬆無事解決的問題而已嗎。我只能不快又無力地朝外探出頭,視而不見地看著眼前巨大的夜的樹木。

我不知道那之間過了多久,因為相當令人討厭所以感覺起來很久。總之計程車又發動了,我朝周圍看看,結果前方五、六台的車竟然在倒車。

搞什麼鬼阿!我怨毒地看向司機的側臉,那真是至今仍想吼他「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的厚臉皮。

而且和他在同一台車的我,大概也直接成了笨蛋大爺吧。

雖然這怎麼說都是出於偶然的事件,而我的身體也不過是在那種時因那樣的事件而惡化而已,那並不是平常會演變成的狀態。但並不少的徵兆告訴我,由於我的身體對事件的參加,而使得狀況敏感起來、變得激烈,而朝前所未有的方向發展了。雖然用言語無法好好表達,但我自身可以感受得到。

到了家,二男仍在哭。

不同於話筒中聽到的慘叫,二男的聲音奄奄垂絕、肩膀搖搖晃晃,徒然表示著「我在哭啊」。

我坐在玄關抱緊那個孩子,問:「很害怕吧?」

一定是用盡全力在哭的吧。

孩子飄忽輕盈的身體,感覺起來遍體鱗傷,沒有半點回應傳來。

「耳朵很痛嗎?」我問,果然也毫無回應。二男只是把身體寄放在我這裡,時不時有些痙攣。

我想起福島先生曾說過:「靈也有在周圍徘迴的情況。」

這麼緊緊抱著他有二十分鐘吧。

二男終於停止哭泣,在餘韻中茫然了一陣子後,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復平常小孩的表情和樣子。

我有些驚訝,而三小時以來哄著一直說自己耳朵痛而哭泣的孩子的妻子、妻子的母親和內弟,則相當吃驚。

我的狀況依然不行。

我盡力對什麼東西專心、試圖聽進對方的話,但已經不行了。

像是貧血時飄忽的感覺,但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或許更近於麻醉開始退去時令人厭惡的感覺,但又有那裡不同。

不只是身體的感覺,對於所想的事情、那個時刻大大小小相關的一切事物,只有「不對勁」這件事,是先於一切清楚明白。

我為擺在木櫃上的弟弟覚的遺影、以及養育我的祖父児玉利通的遺影澆水,手裡緊握從福島先生的寺廟求來的御守,和二男一起唱起南無妙法蓮華經。

剛開始說不好話的二男也馬上順口了。

那之後的四、五日之間,真是痛苦的地獄時間的連續。

一有輕忽神經便猛烈而暴力地支配起身體,肉體和其成反比,千辛萬苦地呼吸。

加之,睡不成眠、食不下嚥。

雖然想不睡點不吃點的話不行,但最多也只能睡兩、三小時,再來只要有一點聲響,眼皮就會啪地睜開然後清醒。也有「好啊這次可是扎扎實實熟睡了呢」地醒來,一看時鐘,竟然只睡了五分鐘的狀況。

吃飯也是,想著不能輸給棲息在必須進食的身體裡的魔物,所以硬是吃了東西,但也是很清淡的膳食,頂多只能配著梅乾或醃漬物。

我感覺這和第一次被附身的情況相當不同,請託妻子幫我給鄉下掛了電話。

我稍稍向生母和養母兩方傳達了我的狀態,請她們為佛祖供奉清水與禮拜。

之後我再也沒打出任何電話,也不接聽。

莫名地我知道,要是受什麼左右而開啟感情呼應的話,那時候必然不知道會演變成怎樣。

電話一響我就出到玄關外,等話說完時再開門,詢問是誰打來的。

我預先拜託妻子,請她稍稍交代對方這裡的情況,並傳達復原後我回電話過去,所以在那之前請別打過來,雖然失禮但請體諒。

因為看活字也是不行的,報紙之類的就那樣請人丟棄了,還有電視也不行、散步也不行。

吹吹風的話也許會產生一些生理上的欲求,睡意或食欲可能會湧起,出於這樣的想法,而試著到外頭去。但天空的顏色或樹木的形狀諸如此類,一下子躍入眼中,我感到連僅剩的能量都要被連根取走一般地不安,焦慮不已,而又折返回去。

接著整天就這麼緊握御守,或坐或躺,把貼在木櫃上,以魔法大大地寫在紙上的「南無妙法蓮華經」這幾個字,做為最終的絕招而凝視。

像接近後又退回的海浪,在體內湧起的不安感,有時相當強勢,化做聲音而出。以南無妙法蓮華經和其對抗,是我當時唯一所能做的。

不知道是否是察知了我的異樣,總是很吵的五歲長男,現在卻沒發出半點音響地和二男一起無聊地玩著玩具積木。

突然,我想到二男可能因為還小,所以自己沒有注意到,但二男還好嗎。「然斗!南無妙法蓮華經。」我說。二男眼睛沒有離開積木,以幼兒語調也像在玩文字遊戲一樣,鸚鵡般地回答「南無妙法蓮華經。」阿阿二男沒事了,我鬆了一口氣。復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總歸可說是暫時穩定了嗎,就算被一切所包圍,三天以來持續隱約感覺到自己回歸了,今後將變得如何呢,我靜緩地思考著,而在第四天,遭幻覺襲擊。

至那時候為止,只要表現出喜怒哀樂,與其說因為一瞬之間就會被取走,不如說因為會被殺掉,感性的對話我都盡量避免,萬一感覺寂寞也務必冷靜而無表情地表達,也拜託妻子在我面前絕對不要哭泣。

哭了就完了,會被殺掉。

我從自身所處的狀態開始算起,已有一堆想哭的事。

當時我和平常一樣拿著御守靜靜坐著,意識忽然模糊,「終於來了嗎」我想,專心地盡可能集中精神,突然,頭上的日光燈開始搖晃。

最初我想「是地震嗎」,但果然不一樣,就像颱風前騷動的樹木一樣,像被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所擊中,可以感覺到有意圖的生命感。

剛開始並沒有搖得那麼厲害,而後終於變得像全力用手甩出那樣擺盪。我跟妻子說:「看哪來了呢,輸給這傢伙可不行哪。」「咦?」妻子接著說:「振作一點,沒有東西在搖晃。」我湊到日光燈前看,它絲毫沒有搖動。

「阿、連幻覺都出現了嗎」我想。馬上又重新思考,覺得接下來才終於要正式開始了。

然後,正是那樣,死神在第五日的早晨過來了。

那天我屈膝坐在棉被上,邊看著貼在木櫃上的「南無妙法蓮華經」邊握緊御守。

殺或被殺呢,我已經有覺悟了,沒有恐懼或慌張,毋寧說,我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地平靜。

瞬間,僅僅一瞬,玄關的方向出現人的氣息。

一看,那裏站著一個男人。

年齡大約四十出頭,帶著眼鏡、白髮,著西裝並繫著領帶,穿著雨衣。

男人用我最討厭的帶著假笑的臉看向我,那個瞬間他抬起一隻腳準備要進到客廳坐下。

「就是這傢伙」我想。我用盡全力大喊南無妙法蓮華經。

男人就像電視畫面被切掉一樣啪地消失了。

妻子被過大的音量嚇得跳起來,問:「怎麼了嗎?有什麼東西嗎?」「終於來了喔」我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我發抖地縮起戰慄的身體,說著:「阿、好可怕。阿、好可怕。」

我大致說了情況,看向手臂,起了雞皮疙瘩。

不顧這五天幾乎沒睡,不知為何我總是沒有想躺下的心情,反而一個接著一個講起自去年延續的各種異樣情事。

說著話之間,是像怨靈從身體抽離了那般嗎,或說像霧散開了。生存著的疲勞感在我的精神裡萌發。「阿、得救了」在心中首次浮現了餘裕般的東西。

現在寫著這篇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去年夏天,我曾給闊別多年的養育父母打過電話。

覺得當時所感到的寂寞,是這次一連串事件的發端。

說是養育父母,其實是母方娘家的祖父母。祖父已去了他界,接電話的是祖母。

祖母是祖父後妻的後妻,也就是第三任妻子。祖母自己沒有小孩,而養育了前妻的孩子,以及那個孫子(我)。

剛上東京時,我常常給祖母打電話,連帶著也掛念起母親,請祖母代為問候。祖父死後,當家換人、又多了幾個孫子,不知不覺就開始顧慮起要不要打電話到祖母家,便改成打到母親家了。

這麼被祖母想成過分又忘恩的冷漠男人也不一定。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非常想聽聽祖母的聲音,而打了電話。

總是穩重溫厚的祖母當時卻不是那樣。

我談了談我的孩子後,祖母用和平常不同的寂寥語調說:「你也當了人家的爸爸,不好好加油不行喔」,接著又說:「我們家的座敷童子也長大了...」

當時,我感受到了至今為止從沒在祖母身上感受過的「空洞」、感受到孤寂的束線、感受到對於我的無愛的警戒信號。

感受到對於拋棄祖母的孤獨,而一路活過來的我的失望。

祖父早早逝世,住在能代市唯一心靈依靠的親姊在鐵道自殺。對於每天晚上自己一個人爬上自己的寢床的老去的養育母親,我一點也沒有考慮她過的心情。

像太宰治在『津輕』中理解了養育母親「阿竹」那樣,要是我也能辦到就好了。

和妻子說著這些之間我不知何時被睡魔襲擊,睜開眼已是十四、五個小時後了。

狀況變好,身體也來勁,我到了川崎的工作室,這次又來了兩通令人驚訝的電話。

一通是在和現在的妻子結婚前,曾交往過的K子打來的。這一周以來她似乎每天都打電話過來。

正因為她現在已是人妻,明明好幾個月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通她的電話。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一問之下才知道,她連續整周都夢見有我出現的可怕夢境,而猜想到我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而且雖然她明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卻甚至打電話到我在秋田的老家的樣子。

當然她沒有理由知道那段時間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我又打了個冷顫,聽著我的說明,換她嚇了一跳。

另一通電話來自住在浦和的一位叫和泉先生的人,以前曾依賴他辦演出。舊識的他一說「其實」,我馬上反問:「還記得嗎?」

去年的夏日,和泉先生和一位買了我的畫的友人一起到演出的會場,「因為畫之中有些詭異的東西很是可怕,可以奉納到福島先生的寺廟嗎?」,似乎是為了討論這個而來的。

被說出這番話是在演出結束後的宴會上,我已經完全忘記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

並且還有另一個人,他是和泉先生的友人,在去年年末動了大手術。手術前晚他做了關於我的夢,然後打給和泉先生,問:「友川先生是不是怎麼了?」

說到去年的年末,那是我在宇都宮的小吃部因過於寂寞而湧出滾滾淚水,毫無顧忌他人而大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