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3日 星期五

[文]独白録_彼が居たーたこさんのこと

獨白錄 p.180~p.187

「他還在啊ー章魚八郎二三事」

還沒說到章魚八郎的事呢。

「友數!」*大聲叫著。「欸,友川啦」不管我對他說過幾次,「阿是喔,友數」還是會這麼叫。這分明是故意的吧。比我大上十歲,卻看不出誰像哥哥誰像弟弟,就像一對笨蛋兄弟,二十四小時全天黏在一起。常常在黃金街喝完酒就待在他百人町的公寓裡,雖然都是一起回住處,但一起床常不見他人影,他從早上就會在附近的店一人獨飲。「他還在啊ー對啊!章魚八郎還在」這首歌就是在他的公寓寫下的。

也會常常跟著到演唱的現場呢。「早~安~~」每天固定早上五點左右打電話來。只要跟他說「今天有唱歌的工作喔」,他就一定會跟來,我在台上唱歌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休息室喝酒。當我在冒青筋大叫大唱時,休息室會突然傳來怒吼「友數!說夠了吧,別太超過了!」,就是要我別唱了,早點去喝酒唷。微妙的插話時間點,台下也全都聽得到,聽眾跟我都會忍俊不住笑出來。章魚桑啊,你就是無法對他生氣。

會認識他是經由赤塚不二夫。赤塚桑出書的企劃,在澀谷的東橫劇場舉辦「笨蛋田大學鬧劇祭」。我也有受邀出演,雖然只是在幕間簡短地唱個歌。另一邊則有跟師傅由利徹一起過來的章魚桑,好像是擔任一個小配角吧。對了,塔摩利好像也在那。就在排演時彼此意氣相投,正式公演時,常跟諧星花太郎一起,三個人每晚一起去喝酒。

跟章魚桑在休息室廢話時由利桑會窺探著過來,「章魚!今天又要跟友數去喝嗎!」,斥責似的語氣。章魚跟我低頭屈膝說「是...」,「這樣啊,你們可別喝過頭了阿!」邊理所當然的遞過來一萬円。真的是像神明一樣的人呢。一萬在當時可是大數目啊。而且還是每天給。我們異口同聲的說「真是抱歉」,就在由利桑剛踏出休息室時,「好...我們走吧」。

續攤都是由利桑請吃請喝的時期,會迸出「靠著安非他命在延壽的只有我吧」這種話,其實他的內心是很寬廣的。章魚桑常常生起氣來會把由利桑喚作「臭老爸」,是這樣子在追隨他的喔。八郎啊,不是有punch-drunk嗎?在由利桑的住處時,每晚都會尿床。所以會在棉被下鋪藍色野餐墊,都是由利桑默默地在收拾吧。他們都是出身宮城縣,或許跟由利桑原本也是拳擊手有關,但其實遠不只如此。只要觀察一下,就知道由利桑很器重章魚桑,絕不單單是「師徒」間的關係。

跟我一起鬼混時punch-drunk病況應該好轉不少了,常常穿著遮擋布去大便。「章魚桑,要記得洗手啊」我雞婆的提醒。「友數,你果然是個笨蛋啊。這個只要晾乾就好了。」章魚桑的腸胃連要兌水喝時都不能加冰塊。有一次在搭電車時,「友數,不好了」臉色發青痛苦。下肢沉著走不過來,緊緊抓著西裝褲下擺。

一起去金屬球棒殺人事件的一柳展也的開庭時,在法院的前庭小便。盡全力想引起守衛的注意實在是很有趣,「即刻判我死刑也行!」記得我當時是這麼說的。跟Toshi一起坐車去青森遊覽時也是跟過來,在哪個停車場廁所完回車上時,剛剛還很饒舌現在卻突然不發一語。「怎麼了阿?」這樣問他卻完全沒回應,Toshi受不了卯起來逼問,才聲細如蚊地說「我錢包掉在廁所了...」說的都快哭了。

來我秋田老家玩的時候也是,大夥兒從早上就在海邊游泳玩耍,要回去的時候卻發現他的額頭有擦傷一直流血。真的嚇一跳,問他原因他說「一看到浪打過來就飛奔過去,結果是砂...」嗯,浪已經退走了呢。實在是太爆笑了,連老媽都說「典司,那個人,腦袋是不是怪怪的啊?」是真的非常擔心呢。

元全日本的拳撃冠軍呢,蠅量級的。打架是無庸置疑的強。類似的事由利桑跟團鬼六都有寫過。平常是很溫柔沒錯,想找他打架的話可是會奉陪到底。右邊的耳朵缺了一大塊,是跟某個作家決鬥時,被咬斷下來的。

曾有一次我正好在現場目睹。是在新宿二丁目的酒吧,被一群穿學生服應援團風格的小混混團團圍住,「我說你啊,說什麼章魚的...」非常固執的糾纏著。章魚桑一開始完全不想理對方,實在是很多人非常沒品,總之就僵持著。我則是在一旁怕得要死。一陣短暫的靜默後,章魚桑突然抓住帶頭的那個男的胸口開始痛毆,分也分不開。我趕緊跳進去,想辦法扯開往外拉,他呆滯無物的眼神,實在是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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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魚桑成為『笑一笑又何妨』的固定班底後突然就很忙。在他人生末段就不太能約見面了。我也是被生活追著跑。

昭和六十年的夏天,在真鶴海岸游泳時溺死了。我在川崎的住處寫著什麼手稿時,「章魚桑,死了」電話打來說。跟舞臺劇演員田村寬兩個人,坐電車到小田原,前往被安置處真鶴警察署。我啊,告別式前三天三夜幾乎沒有睡,跟Toshi還有誰顧著酒桌。在出殯前夜替前來弔唁的斟酒,非常不可思議不管喝多少都不會醉。赤塚桑是每天都過來。在告別式上也有致弔唁詞,實在是太悲傷,什麼話都說不出。「章魚桑,我愛你唷」只說了這句話。

因為大家的愛慕,追悼時募集了大量的金額。有幾百萬吧。故鄉的哥哥說「請大家自由的使用吧」赤塚桑跟由利桑邊整理邊討論,最後決定在福島桑的寺廟建一尊「章魚地藏」,那尊地藏的右耳也是缺一塊的。嗯,這樣不是挺不錯的嘛。

我提出建議說要不要出版一本『章魚語錄』看看。「讓您困擾了真是感謝」還有「人類是會走路的宇宙」等等。不知是從哪撿來的句子,但句句是名言呢。會將魏爾倫的詩全都偷背起來,在酒吧公開表演。搞笑段子也是這樣,偷偷做好小抄藏在口袋裡。「章魚桑,你竟然會做這種事哪」說來也真是奇怪。

當時報紙以「章魚溺死在海裡」這種機靈的標題刊出,但跟章魚桑天然的機智比起來像騙小孩的把戲。事實上,他是一個頭腦非常好的人,在反駁別人時,細細數來是正確有理。假裝喝醉酒,其實有在注意別人說的話。章魚桑跟我有段時間參與外波山文明桑主辦的「擠壓劇場」,是劇場的相關人員喔,常常會彼此爭辯。大家,是半調子的知識分子。演劇論還是身體論,喝了酒到處亂說呢。基本上章魚桑都是醉倒在排演場的角落睡覺,只要有誰跟誰開始爭論,會突然站起來「現在的話是你不對!」開始糾錯。因為過度有理,大家反而哄堂大笑。這樣子裝著什麼都不懂,常能收服那種場合。

也喜歡繪畫呢。我畫給他的畫他都很喜歡,物質慾望為零的人,但在個展時因為想用會跑來跟我借錢,「友數,那個什麼時候要還你啊?」很奇妙的執著。特別地喜歡孟克,一起去過竹橋的近代美術館的孟克展。那時買的圖錄還附一個小書櫃裝飾著。

關於書本的事是屈指可數啦,不過我去住他家時,曾偷偷塞過來一本叫『一期一會』的書。「友數這個啊,因為你是個蠢蛋,偶爾也該看看這種好書哪『一、期、一、會。』」

讓人啞然失笑呢。「啊啊,章魚桑,我都沒看呢...」這也算一個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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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菊池豐桑,是跟章魚桑一樣很熟的共同朋友。豐桑是個岩手出身的劇作家。沒錢沒工作的三個男人,天天在黃金街竄來竄去。

豐桑自己當教練組了個業餘棒球隊。有次跟NHK借了場地辦比賽,擔任後攻隊伍。對方可是穿了整身黑的制服,還在胸口別了日丸旗。姑且是由我擔任王牌投手啦,不是「可千萬別被打中啊」那種緊張的比賽。章魚桑有以代打身分上場,穿著平時的詰襟學生服站在打擊區。怎麼看都不會打中,竟確實揮出去了。對手跟觀眾都拍手喝采。章魚桑,怎麼說都是冠軍呢,運動神經特別好。

豐桑傳授過我不少東西呢。直到現在算是親近友人的少數人之一。我是長大成年後才好好初次看過夏目漱石,那也是豐桑介紹給我的。用嘶啞的酒嗓「友川啊,漱石的東西可以看看還不錯哪」不知說了多少回,好吧我就來翻翻看,前期三部作『三四郎』、『後來的事』、『門』,特別的是一直讀下去會越來越有趣呢。波赫士也是這樣。豐桑好像是個放送作家,電視臺的工作受到他很多的照顧,每當見到他,各種回憶就會甦醒。

是什麼時候呢,章魚桑豐桑正月初一來我的住處玩,不到一個禮拜絕不干休。只要一起床就是一直喝酒,我也是疲倦不堪。但是,好像是永遠永遠分不開哪。下定決心終於送兩人送到川崎站,「離別前來一杯!」說著說著又到旁邊的燒烤店繼續喝,結果又回到我的住處。一個禮拜一直上演同樣戲碼。「難以忘懷 彩虹與花」*......

沒見面的日子也「今天有吃了什麼?」這樣三人電話來回確認。又不是什麼戀人,三個人也都好好變大人了,不會特地想喚回那種青春的光彩,就只是不自主地掛念著而已。但那無論何時都在忘我呆然的時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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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魚桑,已經去世有三十年了。「他還在啊」雖是在他生前所作的歌,託那首歌的福好像也有幫到我自己。神奇的是還變成鎮魂曲,真是感到幸好有個好結果哪。

但果然還是常在夢中會見到。章魚桑,跟往常一樣戴著山高帽跟穿著詰襟服,將手插在口袋裡。赤塚桑常會說「章魚變天使囉」,但為什麼在夢中常跟中也是同一人物來出現呢。「啊章魚桑!」這樣想著時,不知何時卻已經替換成中也了,真是不可思議。

「友數!你這個鄉巴佬!」大吼著的叫聲。會回想起來,有時候。


*Tomokawa Kazuki被唸成Tomokazu
*出自中原中也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