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日 星期日
[文]友川カズキ,或者京王閣競輪場教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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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教我夢想的,不是Dylan也不是Springsteen。是在早晨衝刺著的滝沢正光,單是騎著會遇到什麼阻礙,我就能學習到太多東西。喂,是夢也好,再來一圈,哪,是夢也好,再來一圈!滝沢,快逃啊,滝沢,快逃啊!」
「從滝沢正光身上學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看著一圈又一圈在場內加速衝刺的腳踏車,試著找出剛剛下注的號碼,整個在競輪場的下午,我的腦袋裡,伴隨著友川カズキ(Tomokawa Kazuki)蒼涼而強韌的歌聲,一直冒出這個問題來。
那是前年秋天,跟著朋友去日本看友川演出的時候。
聽了友川的唱片多年,始終沒有搞懂競輪是什麼。每次聽著夾在奇詭荒蕪意象裡,寫進歌詞的競輪場景,總是當作這位不良中年的興趣。「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什麼也不做,每天專心賭競輪」,看到這樣的訪談時,也總是當成下酒用的玩笑話。
演出前兩天,逛完唱片行跟二手書店,行程突然空了下來,想到難得來一趟,就拜託後援會的佐佐木帶我們去下注。
到了京王閣競輪場,跟想像的完全不同,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不像本來以為的,耳朵裡會充滿「上啊!」「不要被追過去,你在幹什麼!」觀眾只是靜靜看著。
三分鐘後比賽結果打在看板上,沒有傳來「可惡,又差了一步」的吼叫,地上也沒有像《菊次郎的夏天》裡,堆滿北野武撕碎的存根,旁邊的老伯只是搖了搖頭,走到旁邊的小攤子,點了燉牛雜跟燒酒,坐了下來。
這種安靜,跟體育大賽營銷廣告詞「超越勝負的感動」之類的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對泰半在六十歲以上的觀眾來說,不像賽馬關於運氣,賽車要靠資本與車廠的技術,純粹比拚騎手的賭注,與其說寄託著發達致富的幻想,更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空氣帶著些許涼意,隔著跑道的柵欄看過去,在下一場比賽即將開始的廣播提醒裡,這座在戰爭結束幾年後興建的競輪場,像是悄然接住了經濟成長率折線上一個一個掉落下來的靈魂。
那樣的景色,彷彿折射著友川關於競輪的回答。當朋友勸告,別再賭了,賭錢只會帶來破滅,他說,「不是競輪帶來破滅,是破滅的人們在賭著競輪。」
在那意外的安靜裡,好像跟那些歌更靠近了一些。
殘破、有點冷的,身體哪裡磨損了,再一次跟一百萬元擦身而過,不知不覺,認識的騎手也快要40歲了,但鈴聲等一下就會響起,他會直直地往前踩下踏板。
溼透的髒毛巾綁在腰上,搖著搖著搖著,
但終究還稱不上死人呀。
在自家門前停下腳步,下了決心推開了門,
但終究還稱不上地獄呀。
活著的話,就說出來啊!
活著的話,就說出來啊!
──〈說啊!你還活著!〉
看著起跑線上排成一列的騎手,眼前交錯絕望、孤獨與暴烈的生之意志,正像是友川所唱的句子。在激烈的刷弦裡,歌聲總是從內臟掏出,直截地打在聽者的胸口。即使不懂歌詞,都會感受到裡面的疼痛,比起歌詞,那要傳達的或許更在字詞之間野犬般的嚎叫。
那甚至並不打算傳達,在那些低聲、清澈的歌裡,友川的聲音每每忽大忽小,低得幾乎消失在吉他後面,當你聽到的時候,彷彿也聽到喉嚨內裡的血管。彷彿,他只是自言自語,確認眼前再也拼不起來的景色,有著哪些東西。
死去的火藥、籠中的鳥、海一樣的天空、傳來笑聲破洞的西瓜、在深夜說著過來過來的人……在那裡面,布滿了超現實、卻又一個一個從現實剪下的破片,然後在家庭主婦們切著晚餐材料,看著電視上獵殺海豹的午後,在沒有可以回去之處,他摸了摸腳踝,唱道:「這裡,這裡是哪裡呢?」
如果能在橋上,把故鄉用力丟出去,
會暢快得多吧。
回頭再看一眼,我耽溺在裡面的,
是老奶奶吧。
這裡是哪裡呢?
寒冷的風,咻地咻地。
──〈這裡是哪裡呢?〉
只是,如果把競輪場當作友川心裡的風景,無處可歸的歸處,在這片安靜裡,除了蒼涼,除了決絕的意志,這裡似乎還有一些別的什麼。
不像友川總是下注不被看好的高賠率,我下了幾個報紙上最被看好的騎手,贏了一張,輸了五六張。在我們每個人輸掉一千日圓,天色開始暗下來的時候,今天的冠軍誕生,幾個粉絲跑上前去,小小地圍成一圈,給騎手獻上花束。
拿著手上甜不辣的紙碗,看著他們,腦海裡突然湧現出友川為詩人中原中也譜曲的〈Circus〉。
經過多少時代,
有過茶色的戰爭。
馬戲團帳篷高高的橫梁上,
有人盪著鞦韆。
屋外一片黑暗,
黑暗中的黑暗,
漸漸深去沒有盡頭,
與跳傘人的鄉愁一道。
經過多少時代,
今夜此地縱情盡興,
經過多少時代,
冬日仍舊吹著疾風。
──中原中也,〈馬戲團〉
冷下來的十月底傍晚,隔著手上的溫度,眼前的競輪場,彷彿跟中原中也筆下的馬戲團重疊了起來。
在那重疊的,一片黑暗裡的輪廓,彷彿有著腦袋裡繞了一下午問題的答案。
這個安靜的老去的地方,有的,並不只是荒涼的風景。雖然只是破滅人們的聚集,雖然只是空虛的夢的憑證的堆積,但在那一圈一圈的輪迴裡,也同時築起了生活的重量。
在看似什麼都已沒去的時代,在看起來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發財欲望裡,某種最直接的最真實的情感的流動,也在此地匯聚。
也在那時,我才察覺到,或許,中原中也對友川的影響比我知道的要多上許多。
從PSF唱片認識友川,聽了十多年,一直將友川放在1970年代以降迷幻搖滾、自由即興、噪音等地下音樂的脈絡下聆聽。在高速成長期的日本,這些樂手背對著水泥高樓,像雜草一樣蔓生,尖利地指向社會體制的空洞。
但是,友川的銳利與破片,儘管同樣背向了中產階級的成功階梯,卻有著一種不在地下室裡的,人與人之間的氣味。不同於阿部薰、灰野敬二聲音裡絕對的孤獨,那些散落在友川歌曲裡的中原中也,在他身體的鳴叫裡,構成了一個柔軟的,有著微弱的光的角落。
相較於革命運動幻滅後的次文化開展,或許,友川更像是從一開始,回應的就不只是那個時代浪潮的光和影子,而是更久以前開始的事。
那不是從外來理論出發的世界革命,而是在現代化國家體制下,被拋落的人們,自己在角落燃起的燈火。1937年,中原中也過世不久前寫下的詩句說著,那徵召了人們前往遠方沙塵飛揚大陸的戰爭,與在困頓下搭起的馬戲團,早在革命之前,便在那裡了。
於是,那個早已經破碎,如果能夠用力丟出去就好了的故鄉,始終讓他不斷回頭返顧的故鄉,像夢一樣,既是揮之不去的㝱魘,也成為決絕意志的根源。讓他總是在寒風吹過的早晨,凝視著一地的碎片,也總是試圖在裡頭,看見一個停腳,然後繼續往前疾走的角落。
回新宿的電車上,因為下班而逐漸變得擁擠的車廂裡,我一邊想著那蒼涼裡的溫度,一邊想起多年前剛剛從秋田來到東京的友川。
在革命幻想退潮之際,來到東京的友川,是怎麼看待那個時代的呢?那個早上起來在工地煮飯,下午寫詩的他,那時已經開始賭競輪了嗎?
那個聽到岡林信康描寫勞動者生活的〈山谷Blues〉後開始自學一個禮拜的吉他,然後在電台節目無法忍受民謠歌手大合唱,中途逃跑的20歲青年,像是說著,不管是背對時代風暴落下的孤獨,或者想像著「我們時代」到來的合唱,都與他無關,所謂的時代,只是在這裡,在這裡活著然後說出來而已。
在雜誌訪談上,對關於時代關於文學與詩的提問,友川總是說,沒有特別的深意,只是把看到的、感覺到的東西寫下來而已。對於為什麼開始唱歌,總是說,為了賺錢啊。這樣的友川,如果看到前面的感想,大概只會說,好了好了,來喝酒吧。
但是,或許,也是這樣的、並不打算對時代說什麼的友川,讓那些歌在許多年後,與車廂裡一張張等著回家的疲憊臉孔,仍然在某個地方連在一起。
那像是說,當革命時代的大合唱,與背向經濟成長時代的追索,都顯得有些遙遠,以至於「時代」兩個字顯得可疑起來,「孤獨」也失去所指,當現代體制的重量壓垮了自己,而我們已經太過疲憊,不知道去哪裡尋找開口的方法。在這樣的時候,那在搖搖晃晃破舊的棚子,燉煮好的夢的碎片,仍然在冷卻之前,足以把溫度傳遞過來。就像四十年前在那張叫做《肉聲》的唱片裡,他所唱著的:
比起喋喋不休,沉默更好點,這是最重要的吧。
唱也好,聽也好,總是自己的樣子吧。
用鉛筆的重量背著自己的悲哀,這樣去作夢吧。
青春不就是這樣,不就是這樣的嗎?
──〈這樣才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