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磯部涼/川崎】競輪狂いが叫ぶドヤ街の歌
譯:橙子
川崎竞轮*场里喷云吐雾的民谣歌手友川カズキ
那是一片深灰色的世界。出川崎站东口,顺着市役所大道走上一公里左右,就到了川崎竞轮场。工作日的午间,入口处却是纷乱混杂,人人一身灰蒙蒙,分不出谁是谁。“这边这边!”就在这时,一个通透的声音叫住我。转过头,在一群灰色老鼠中,那人的目光像野狗般锐利。
“别问我是不是常来之类的无聊问题啊”,以异类民谣歌手以及赌徒身份为人所知的友川カズキ用秋田腔说着,看我一眼,笑了,“那电梯是用我输掉的钱造的吧”。天空湛蓝清澈,看台仍是一如既往的深灰。眼前赛道上,选手们飞速骑行。“选手有休息日,但比赛无论哪天总有地方进行,爱好者就没得休息,很不公平吧?不过既然有人见到蟑螂爬过都想赌一把,倒也挺合适” 。他是个一天四包的烟枪,此时新点上一根,谈兴正浓,“但我竞轮没破坏生活,或者说本来就是坏的。有钱人会破灭哦,我只是回到原点。”铃声响起,选手们开始冲刺。
【“建筑工”释放压力的风俗浴室和赌博】
午间的赛场中,多是年老男性
川崎站像个消费要塞,几个全新的购物中心紧密相连,外来的人一般逛了这里就满意而归。西口外,是许多高层公寓,从穿梭其间的风中走过,则进入了陈旧的住宅区。友川カズキ住的房龄近40年的木制公寓也建在其中一角。
“寿司赶紧吃,汤就要上啦。”友川的声音响起。但这房间日照太差,深处的厨房一片黑暗,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绷着钢弦的尼龙弦吉他*,据说是从垃圾堆捡来写歌用的。6畳大小的房间,被褥卷成一团丢在角落,书架上小说和诗集的封面都被香烟熏成茶色。1200日元从附近Bookoff*买来的迷你音箱里,廉价爵士杂锦碟正播着Lee Morgan的“The Sidewinder”。窗边阳光微弱的桌上,是母亲的遗像和新鲜的白色菊花。电视开在卫视竞轮频道,挂历上赛事日程的标记比演出日程更显眼。“来了来了,久等了。”友川端来碗和水调烧酎。刚下午,第一瓶酒眼看要空。
川崎赛道上飒爽飞驰的选手们
友川1950年生于秋田县八竜村(现三種町),来到川崎时还是二十出头,如今已经过去四十多年。“那时候车站还是木结构,破破烂烂的。东口是繁华街口,西口什么都没,两层建筑都稀罕得很。从东口到西口走地下通道,里面有伤残军人,拄着拐,吹口琴拉手风琴乞讨。就是那样的时代。不过后来知道,不少是假冒的,也有些是赌徒。”
友川高中毕业后,几次上京回乡,终于在东京近郊做“建筑工”而住了下来。“友川カズキ”这个艺名,也是因为原名及位典司(のぞきてんじ)太难读,在宿舍跟人解释太麻烦而随便起的。“开始听民谣是在練馬宿舍的时候,听了《山谷ブルース》 (岡林信康,1968年),很受震动。在那之前,我喜欢歌谣曲,不喜欢民谣,唱什么‘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这不白痴么。岡林击碎了那些东西,我也写起了歌。”
场内的预测师,也是友川的相识
后来,工友介绍了一处便宜的公寓,他就搬到了川崎。“那里我觉得原本是青線*,走廊大得离谱,房间隔得很小很多。不过押金礼金都不需要,最后租了四间。能拿一间专门用来招待人吃饭,过得很自在。但后来土地被收购,房子也拆了。没办法,只能借了个推车,搬到附近。”泡沫经济的景气时期,川崎站周边变化翻天覆地。1988年利库路特事件*就是因为川崎站西口再开发项目行贿嫌疑而暴露的。同时,实际承担工程的建筑工人劳动环境却十分恶劣。而他们在川崎释放压力的地方,就是堀之内的风俗浴室,和市役所大道上的竞轮场。“高强度的工作之后,就想干点高强度的事情对吧?累的时候,抽烟也想抽劲大的,喝酒也想直接灌纯威士忌。建筑工去竞轮就是这种感觉。”
在家中待客的友川。眼前书架上,坂口安吾和塞利纳*的全集等等,塞得满满当当。
友川开始赌自行车,是大概二十年前的事。赌博是从在宿舍打花牌就开始了,也有过全身心投入老虎机的时期,但被剧作家加藤正人带去川崎竞轮场,便被这种魅力所折服。“一开始,我觉得这气氛不对啊,比赛中也是‘你小子,混蛋!’之类骂声不断。赛道围了一圈铁丝网,就是因为从前的观众赌输了会点燃报纸往赛道上扔。虽然是我去之前很久的事,据说川崎赛场还发生过暴动,当地黑帮老大出动才搞定。”对友川来说,竞轮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人。“竞轮是人自身作为引擎,赛艇啊摩托啊都是有实际的引擎,赛马是马作为引擎。所以我说‘赛马要是人来背马,倒也可以赌一睹’。人的情绪可以揣摩,马的情绪看不出来就很无聊。不过跟赛马场的时尚性比起来,竞轮场就是一片灰色,说老鼠色也行,全是老人。”两年前,川崎竞轮场配合车站周边再开发进行了翻新,但竞轮这一行业,也有观众高龄化的因素,年年在衰退。这可能同时也意味着支撑日本经济成长期的体力劳动者的高龄化。友川喝着不知第几杯水调烧酎,眼睛还是盯着电视里的竞轮赛事。
【被驱赶到多摩川河滩的老年无家可归者】
据称从垃圾堆捡来的尼龙弦吉他
在川崎站周边购物中心里讴歌消费的人,恐怕多数不知道旁边就蔓延着棚户区。2015年5月,就在那里,日進町的简易住房发生火灾,11人死亡,17人不同程度受伤。不久,经调查确认,受害者多为高龄生活保障金*领取者,现场为大量收纳此类租客而搭有违章建筑。天色渐暗,友川一路给我介绍日進町。他虽然年事已高也已告别建筑工生涯,但直到几年前还在这里的自立支援中心工作。
“这边旅馆的价位是每晚1500或者2000。建筑工干活一天8000,下雨就休息,也只能拿出这些。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杀死建筑工不用刀,下三天雨就行’。”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友川说,“能自己找到住处还算好的,我那时候的工作是接受市里援助,把睡在外面的人分配进旅馆,或者接进中心。说是‘自立支援’,到底还是有人没法自立。癌症末期患者、已经老糊涂的人。我也用淋浴给他们洗过沾满大便的屁股。”川崎市民有反映说“车站周边干净了”、“无家可归的人比以前少了”,这是市里和自立支援中心的工作成果吗?“没那么回事,去(多摩川)河滩上看看,今天这么暖和应该有不少人。我工作时候听人说,无家可归的人光川崎就有3000人。从前,整个川崎都是像日進町那样的地方,渐渐地就没法让他们留在那边,只能赶进边边角角”。来到他从前工作过的自立支援中心,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领便当的老人。友川低声说,“但是也有人太憋屈而跑掉的。在这里酒也不能喝,觉得‘只要身子能动,还是外面好’。然后就是捡空瓶。老手捡一天最多不过挣2000,但也够了。喝口超市杯酒*,抽口烟,‘明天继续努力啊’。我也不擅长跟人相处,要是没唱歌,可能就过着那样的日子吧。”
房间墙壁上,日历旁贴着友川画的画
当然,友川作为民谣歌手受到很高的评价。年轻人也把他激进的歌声当alternative 音乐听,法国导演Vincent Moon 给他拍了纪录片《花々の過失》(2009年),在此影响下,他海外演出的机会也有所增加。“今年去了乌克兰和德国,但是在国外语言不通实在很累。在日本其它地方其实也会有所顾虑,回到川崎的房里就安心了。原本只是因为便宜才搬过来懒得再搬走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家了。”在日進町的居酒屋里,友川今晚也喝得烂醉。“年纪大了会不会回秋田?不会不会。但我不想死在国外,别人收尸也麻烦。这么说起来,还是死在川崎好吧。”自由是高贵的,同时也是残酷的。友川的歌像是要挣脱一切束缚的嘶吼,与自由之街川崎十分合拍。
(摄影/細倉真弓)
【文章来自杂志《サイゾーPremium》,是乐评人磯部涼写的川崎音乐人系列连载《磯部涼の「川崎」》中的一篇。 】
【注释】
竞轮:“競輪”,自行车赛赌博
尼龙弦吉他:“ガットギター”,即gut guitar,是日本常用的吉他分类中的一大类,指原本用动物肠子做弦(现多为尼龙弦 )的吉他,一般包括古典吉他和弗拉明戈吉他。中国的吉他分类主要是古典吉他、民谣吉他和电吉他,其中古典吉他用尼龙弦,后两者用金属弦,这里指把应该上尼龙弦的古典吉他上了钢弦当民谣吉他用。
Bookoff:日本大型连锁二手商店
青線:日本从1946年1月“公娼廃止指令”到1957年4月“売春防止法”开始实施期间,一些饮食店可申请“特殊飲食店”许可,进行合法卖淫活动,这些地方称为“赤線”,而与之相对,并没有“特殊飲食店”许可却也在私自进行非法卖淫活动的地方称为“青線”。https://ja.wikipedia.org/wiki/%E9%9D%92%E7%B7%9A
利库路特事件 :“リクルート事件”日本最大的受贿案之一,中文简介:http://www.jianglishi.cn/today/6182.html
塞利纳:セリーヌ,大概是指Louis-Ferdinand Céline
高龄生活保障金 :“高齢者の生活保護”,针对收入达不到最低生活标准线的老年人的补贴http://www.minnanokaigo.com/guide/care-trouble/public-assistance/
杯酒:カップ酒(cup酒,日语的方便杯面叫“cup面”),超市便利店售卖的廉价小瓶装酒,一般售价为一两百日元左右。